- 第二部分
回想起那两个被残忍杀害的俘虏,瑞兰加心中总不是滋味。在营地的日子里,摩西染上了抽烟的习惯,他几乎每晚都和几个狐朋狗友在营房里饮酒作乐,直到夜深人静时,才醉醺醺地倒在铁板床上沉沉睡去
瑞兰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战争胜利的那天,敌帝国投降的电讯跨过半个地球传到耳中,自出生以来所背负的莫大屈辱都被洗刷干净。东那人民苦苦地斗争了十余年,才换来了一份珍贵无比的投降书
如今一切烟消云散了,他只期盼能有一天真正地踏在祖国的土地上,结束一切纷争。斗争总会有的,需要三五代上亿人的流血牺牲,他很不幸地处在第二代,面前摆着的是道路上最曲折的几十年
在这场“替天行道”的战争中,莱蒙尼亚失去了太多真正的勇士,到头来剩下一群投机分子和懦夫。这将是莱蒙尼亚共产主义运动的最大悲剧,瑞兰加终于合上了双眼。一个黑影从帐篷外闪过,只有月光留下了他的影子
“这场仗或许要一个月,或许要一年,又或者三年五年,”摩西举着酒瓶喊道,“无所谓,我们总会胜利。”
桌上的几人拍手叫好,夏日的热风卷下他们的汗水,营房里一片欢快。莫佐端坐在长桌的另一端,鞋匠仔细地为他斟满酒水。他轻蔑地笑了笑,静静地抿了一口酒水
“我们所受的这些委屈:在坦克里闷上一整天、被油灰和草杆沾满全身、叫飞机给逼得躲在战壕里……”摩西站起身来,指着南方,“一笔账一笔账地全都给他记下来,我们到时候一块找他们算账去,让他们给我们受的,我们悉数奉还!”
众人又是一片拍手叫好,纷纷围上前与摩西碰杯。摩西在一声声欢呼中朦胧起来,他大笑一声,随即一鼓作气灌下去半升啤酒。再有人端起酒桶准备倒酒时,摩西摆了摆手,他只感觉胃里一阵恶心,波涛汹涌地涌上来
壮汉搀扶着摩西走出帐篷,凉风一吹,摩西清醒过来挣开了束缚
“让我自己……缓缓,”摩西示意壮汉回去,他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摩西一步一个踉跄,浑浑噩噩中来到营地的小溪旁边
哇的一声,摩西狂吐不止,几乎将肚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去。月光恰好映照在小溪上,清澈透亮的波光如龙鳞绵延不止。他跪在冰凉的鹅卵石上,忽然一阵无力,瘫坐在溪边。营中的欢闹声渐渐淡去,树影婆娑,一阵清风微微拂过,落下一片翠绿的树叶
洁白的大理石与乌黑的土壤在树影下若隐若现,一刹那间,摩西看到了趴在溪水边的玛丽安。他顿时恍惚起来,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玛丽安的身影愈发清晰,白皙的皮肤与乌黑的修女服渐渐浮现在摩西眼前,宛若落水的维纳斯
“玛丽安?”恍惚中,摩西伸出手试探
玛丽安的身影却一动不动,秀丽的金色长发在溪水中随波飘荡,只不过,摩西摸到的只有冰凉的岩石。他顿时清醒过来,附近的欢声愈发清晰,却离他越来越远。一阵莫大的失落笼罩全身,紧接着就是刺骨的冰冷。他意识到自己正坐在溪流中,飘荡的长发不过是月光幻化而成的虚影,大理石光滑而冰凉的触感令他愈发感到凄凉
摩西从宿醉的迷幻中渐渐清醒过来,他忽然感到一阵空虚。他可以把战事吹得天花乱坠,可那真会发生吗?他可以利用口才博得众人的掌声,但他们真的在为他而鼓掌吗?到头来,真正牵挂他的,只有远在山脉另一边的玛丽安
这世上从没有过几个人和他多么亲密,瑞兰加和他的友谊建立在相似的生活环境上,鲁戈夫妇真正心爱的是他们早已夭折的儿子,至于这里的狐朋狗友们,便更不在话下了。想到这,摩西开始质疑他和玛丽安的情谊,那又是否仅作为青春的一丝冲动呢?
越是这样想下去,他便越发感到浑身寒冷。蚊虫在头顶盘旋,青蛙在溪边扑腾,这世界一切的运行,没有什么因他而起、因他而止。摩西悲愤地伸手乱挥,想要抓住一只蚊子,狠狠地拍死在鹅卵石上,以解心中的愁苦。但他却连一只虫子都抓不住,最终只能任凭一群蚊子嗡嗡地骚扰,趴在他身上贪婪地吮吸鲜血
那种模糊的迷幻在溪水的冲洗中渐渐消散,一场空虚而寂静的屠杀降临到摩西身上。他能听清树梢上的蝉鸣,也能感受到山涧清凉湿润的微风,与之而来的落寞也充斥肺腑,他感觉自己的降生是一场孤独的折磨,是神明的一场赌注
瑞兰加在模糊的忧愁中闭上了双眼,透过一片浑浊的黑暗,他回到了一个月前的那个午后。他站在餐桌前,看见自己和其余几人正在用餐。随着摩西问到那个愚蠢的问题,莫佐起身离开了小屋
他透过窗户看到莫佐拔出手枪,一步一步地走向瘫倒在草堆阴影下的俘虏。瑞兰加急迫地想要引起众人的注意,却没人看他的一举一动。视线再次聚焦到两个俘虏,烈日愈发刺眼,以致他感到一阵恍惚
在光照下,莫佐的身躯显得愈发黑暗,一片几乎没有任何亮度的乌黑。劣质的手枪对准了一个俘虏的头颅,一道耀眼的白光从枪口喷出,天空变得一片血红
巨大的红日远远地悬挂在空中,宛如一只浸血的眼睛,深深地审视着地面上的一切。诡异的红光下,那张变形的面庞再次出现在瑞兰加面前。向内凹进脑髓的颅骨,受压力而被挤出眼眶的眼球……
那副画面在瑞兰加脑海中回荡不绝,现实中无尽的愧疚与自责,在梦境中全然化作深深的恐惧。那颗头颅后面,渐渐浮现出另一张变形的面孔,瑞兰加清楚地认得,那是几年前就被吊死的墨索里尼
恶魔所犯下的过错,最终由一个无辜者偿还。梦境将萦绕他几十天的痛苦放大,以恐惧的形式展现出来。瑞兰加猛然坐起身来,不远处传来隐约的欢声笑语。他全身渗满了汗水,长时间未经打理的头发也变得乱糟糟的
恐惧与痛苦令他心有余悸,尽管他知道摩西还在酗酒,但心中的不安驱使他跳下床去寻求一丝慰藉。很快,瑞兰加撩起营房的帘子,帐篷里热气腾腾的,桌上杂乱地铺着一大堆盘子和酒瓶
他迷迷瞪瞪地走进帐篷,仔细寻找摩西的身影,却始终没能找到
一群士兵坐在桌前放荡地大笑,人们纷纷讲笑话,不管笑话有趣没趣、听没听懂,这些士兵全都一个劲地大笑
“你们知道吗?”一个士兵红着脸说,“波斯尼亚的萨拉热窝……”
众人一片大笑:“……又是波斯尼亚!哈哈哈哈哈!”
士兵跟着大笑:“有两个农民,一个叫穆约,一个叫哈索……”
“……又是穆约和哈索,哈哈哈哈!”
“听我说,”士兵挥挥手说道,“有一天两个人到大街上凑热闹,碰上斐迪南的车队正好从那开过去。就有个塞尔维亚人不知道从哪搬来一包炸药,准备炸死斐迪南。结果引线都点燃了,炸药包叫哈索给抢过去了……”
士兵两只手假装抱着炸药:“你们不许扔炸弹……这得让我来扔!”
“不!”士兵说,“穆约把炸药包又抢了过去,他说:‘哈索,你疯了?炸弹得让我来扔!’”
士兵们放声大笑,瑞兰加也停下来听笑话
“嗨呦!眼看车队都快到眼前了,两个傻子还在那抢呢,给那个点炸弹的塞尔维亚人急得不行。塞尔维亚人伸手去抢,结果穆约和哈索全都拽着不放,一声炸响过后,几个人都去见真主了。”
营房里一群人笑个不停,瑞兰加没听出什么趣味,带着疑惑走出帐篷。碰巧坦克班的另一个壮汉抽着烟从营地中央溜达过来,瑞兰加便挥手去问
“他当时好像有点喝高了,自己走到河边那了。”
瑞兰加才感到一丝不对劲,于是快步赶过去。欢笑声渐渐被茂密的灌木稀释,河边传来一阵奇怪的抽泣声。听起来仿佛是一个少女,却隐隐约约并不真实。哭声听得瑞兰加心里忽然一阵发毛,但熟悉的气息让他确信摩西就在前方
绕过最后一片曲折的芦苇从,他看见摩西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外裤被脱下来晾在一旁。那阵隐隐的哭声不知何时消失了,瑞兰加站在芦苇丛边静静地看着。摩西手里攥着一块鹅卵石,他站起身扭腰发力,右手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鹅卵石闪着辉光飞向水面
湍急的溪水并没有给鹅卵石重生的机会,扑通一声,石块沉沉的坠落水底。明朗的圆月挂在远处的山峰上,仿佛山间夜路的野灯。摩西失落地倒在石块上,瑞兰加静静地坐在一侧。摩西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惊讶,只是迷茫地望向星空
瑞兰加忽然想起那阵奇怪的缀泣声,摩西却没有任何哭过的迹象。尽管有些奇怪,但他只当那是自己的幻听罢了。摩西神情很是悲伤,几次欲言又止
“日生,”摩西躺在星空下,“等到战争结束,你可以回到你的祖国,可我呢?除了那个令人厌烦的教堂,我无处可去。”
瑞兰加很惊奇于被以本名称呼,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是不是上天的一枚弃子,被抛弃在这片土地最圣洁也是最肮脏的地方,或许我是从月亮上坠落下来的,或许我是一块水漂石,原本在大气层上飘荡,最终难逃沉入大地的结局……”
“你喝多了,”瑞兰加轻轻拍拍摩西
“我承认是这样,”摩西笑了,“但你不能否认我说的这些话。”
“如果你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那玛丽安是不是从地底下爬上来的?”
“别跟我提那个女人,”摩西的神情很复杂,“她可以找个更好的男人。”
“你还没到十八岁呢,这么着急下定论干嘛?”
“哈哈哈,”摩西略带嘲讽地笑了笑,“你觉得那个帐篷里的那群人,他们就比我更成熟了吗?不过去过几趟妓院,在地主手底下干过两年农活。”
瑞兰加抬起头望向天空,才意识到这片星空竟然如此绚烂动人,不由得沉醉其中
“我没想明白,都是一片土地上长起来的人,为什么差距那么大。”
“血脉和基因,”瑞兰加想到不远处的那座古堡,“或许你也是王室的后裔吧,但据说玛波特罗氏最后的几十年里变得愈发沉迷于欲望,而且逐渐变得残忍。世纪之交的那场资本主义运动里,国王指使宪兵打死了几百个商贩……”
“你哪来的这么多知识储备,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瑞兰加笑了笑:“你每晚都去和玛丽安小姐幽会了,怎么能知道我在书桌前一本又一本地翻书,几乎没有一罐煤油能在我的手里撑过一个月。”
“真该死!”摩西狠狠拍了拍额头,“我为什么非要跟玛丽安……她明明可以找个能依靠的人的。”
那阵奇怪的缀泣声忽然在瑞兰加耳边回响,他猛然坐起身来,却只是四顾茫然。摩西似乎完全没有听见那怪异的哭声,仍旧躺在石头上仰望星空
“摩西?”瑞兰加紧张地环顾四周,“你听见没有?”
“听见什么?有虫子?”摩西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
“嘘——”瑞兰加竖起耳朵,却再也听不见那阵哭声,“那声音没了。”
“你为什么这个点来找我,是睡不着觉吗?”
“我梦到那两个俘虏了,”瑞兰加顿时浑身发凉,“是个噩梦。”
“你大概是睡懵了吧,”摩西拎起湿漉漉的裤子准备回去,“挺晚的了,回去吧。”
营地里的亮光越来越暗,模糊的笑声也渐渐消失。夜晚恢复了它的静谧,月亮也落到了山的另一侧。一切都催促着两人进入梦乡,溪水凌厉的哗啦声渐渐减轻,芦苇荡在清风的撩拨下发出沙沙的响声
黑狼站在山崖之上,静静地观察地面上的动向。以锐利的目光刺破人性,洞悉云雾缭绕的变幻。它沿着陡峭的山坡走向大地,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战争动员的命令!”电报员推开门走进办公室
团长两只脚翘在桌上,嘴里叼着一只黄铜烟斗。他眉头紧皱,挥挥手索要电报。电报前半部分是冗杂的局势分析和红色口号,中间夹杂着几句简短的调令,最后则是由中央下达的特殊命令
“要来一位从中央军部派下来的政治委员,他和其他几人的名单还没发下来?”团长表露出一丝不满
“是这样,姓名和编号在第二份电报里,我给您念一下……”
“等会儿,”团长放下了烟斗,“我之前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政治委员,这个政治委员是个什么官?会打仗吗?”
“政治委员是设立于团及以上军事单位的政治工作领导干部,在军队中负责……”
“说人话!”
“党在部队里的代言人。”
团长大手指着电报员的眉心说道:“下次省略掉前面那段话,告诉我他的姓名。”
电报员看着字迹潦草的名单,缓缓念道:“政治委员——谢洛·莱莫德……”
一段回忆忽然在团长脑海中回荡,那是抗击意军最艰难的一年。在盟军的扶持下,战线勉强推进到莱克州南部山脉,意军在那片错综复杂的山地修建了数百座碉堡,每座山峰经过三十秒就会面临一次归属变更
团长所在的连队刚刚占领一座山峰,不到一分钟,速射炮便炸断了旗杆。他经过一片柠檬庄园爬到对侧的山峰上,不久,小队端着枪发现了一座隐匿在柠檬树丛中的碉堡。正值夏末时分,漫山遍野的小树上结满柠檬,树叶上沾染着乌黑的土壤,地面上散落着金黄色的弹壳和零件
忽然一发炮弹袭来,不偏不倚正中不远处的碉堡。灰色的混凝土粉末向天空喷射开来,钢筋仿佛开放性骨折一般裸露出来,四周的柠檬树顿时被炸折一片。小队不得已隐蔽在山坡下,等到炮火向北部转移,几人迅速冲到碉堡处查看情况
等到几人费力地搬开混凝土块,一枚银质的怀表从石块间滑落到土壤上。解放旗帜艳红色的图案从碎石间显露出来,猩红色的鲜血绘成旗帜的底色,由炭黑在中央描绘出深黑色的山狼标志
游击队的几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卖力地搬动巨石。一摊鲜血从碎石堆中缓缓淌出,一截流淌着鲜血的手臂从石块间无力地伸出。一架飞机从头顶掠过,所幸没有注意到山林中的这幅鲜艳旗帜
很快,一个伤痕累累的年轻人被挖了出来,头发与鬓毛被灰尘覆成白发,苍白的嘴唇无力颤抖,左手上仍淌着鲜血。见状,几人迅速将年轻人抬了出来,他们拧开水壶喂到年轻人口中,他渐渐恢复了一定清醒
“还有……还有……人……”说罢,年轻人沉沉倒下,仿佛彻底丧失了魂灵
几人立即返回残骸继续挖掘,果然挖出了一个只穿着内衣的年轻人,他并没有明显的伤口,但昏迷得更加彻底。顾不上战斗,游击队的几人便驮着两个奄奄一息的年轻人返回后方。遗落在土地上的怀表仍在转动,怀表的背面沾着一片凝固的血迹
后来那个失血的年轻人率先醒了过来,他说自己名为谢洛,和他的表兄弟一样,都因参与了那兰达反法西斯游行而被意军逮捕。他们在遭受了惨痛的折磨后被发配到前线阵地担任劳工,面临阵线失守,军官便将两人锁在了碉堡中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有人质疑过这段坦白的真实性,不过团长驳回了这种质疑
“在失血而亡的威胁面前,都画出了民族解放的旗帜,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是法西斯分子呢?”
确实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证明两人是意伪政府的士兵,毕竟那两件墨绿色的军服都被谢洛烧成了灰烬,而那摊灰烬最终化作了旗帜中央深黑的山狼。两人在解放战争胜利的前夜获得了崇高的荣誉,鉴于两人都属于劳动党的扶持势力莱莫德氏,党魁莫泽德安排两人进入身边的保卫部队
谢洛在讨好莫泽德的方面非常出色,赏识之下便被调到前线磨炼
团长从这段回忆中抽出神来,烟斗已然不再飘出白烟,电报员在念完名单后便关上门离开了。没想到那个从死亡边缘爬出来的年轻人,竟然在几年的时间里摇身一变,变成了中央委任下来的军官。团长一时感慨万千,人与人的命运如此截然不同,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片莫名的无奈
下午,夕阳吝啬地从山缝里露出一丝阳光,部队里所有人齐刷刷站在营地中央的空地里,空地中央架着一座木台子。摩西睡眼惺忪地耷拉着脑袋,瑞兰加全神贯注地观察动向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整洁的军官从人群中岔开一条通道来,那人面色洁白,脸很长且光滑。他走起路来略带一丝谨慎,左手敏捷地扶了扶军帽,很快便站在高台上,俯视着整支部队
军官清了清嗓子,说道:“请允许我先做一段简短的自我介绍:我名叫谢洛·莱莫德,从今往后担任我们团部的政治委员,在此之前,我曾担任中央保卫部队的宣传员。我想大家可能或多或少地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曾有两个在那兰达英雄广场上游行的同志,被伪政府逮捕后发配到前线充作劳工,最后被军官锁在前线的碉堡里自生自灭,其中一人在临死之前割破手腕画出了鲜红的解放旗帜,以生命谱写了解放战斗的赞歌。”
台下的众人传出细碎的交谈声,站在谢洛身后的团长面色很奇怪
眼看发酵得差不多了,谢洛再次发话:“没错,当年的那个青年,正是在下。”
台下轰然爆发出掌声,一位活生生的民族英雄站在面前,众人不由得发出感慨。突然的掌声使摩西惊醒过来,不明所以的他跟着鼓起掌来,注意到台上的军官
谢洛注意到完全没有听他讲话的摩西,眼神立即调转过来。摩西吸了一口冷气,立即低下头奋力鼓掌,紧张使他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掌声已经渐渐退火。瑞兰加赶忙拍了一下摩西,这才让他停下动作
“同志们,作为政治委员,我能够深刻地体会到思想工作在军队中的意义,”谢洛双手背在身后,上半身微微向下倾斜,“所以应中央的命令,我被调到我们前线参与战斗,从今往后,我们既是和蔼亲切的同志,也是患难与共的战友。一旦思想变了味,那么军队的溃败便也触手可及,作为政治委员,我将会牢牢抓住我们军队的思想问题与作风问题,一支由钢铁的躯体和烈焰的思想所构成的军队,将是战无不胜的!”
谢洛在台上尽情地讲话,摩西也在台下不断蛐蛐谢洛。瑞兰加眼里充满了光亮,他紧紧望着谢洛的身影,双手时不时奋力鼓掌。一个端着笨重照相机的老头蹭到摩西身边,操作着复杂的机器,一声炸响闪耀出刺眼的白光,随后便消失在人群中
摩西拍了拍瑞兰加,小声说道:“你难道不觉得他的故事很奇怪吗?为什么军官要把两个劳工锁在碉堡里,处决或者带走才是正常的选项吧?”
瑞兰加完全没注意摩西的说辞,全神贯注地听着谢洛在台上激情演讲。摩西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殊不知谢洛自始至终都在盯着他这个刺头
谢洛讲完了轮到团长发表感言,随后又是几个调任过来的人各自做介绍,最后团长粗略地讲了一下后天的行军与南下战争。摩西毫无兴趣地等到终于都结束了,便拉着瑞兰加就往宿营区走去,他困得几乎快要睁不开眼,这都怪前一天晚上喝的太多
正当他迷迷糊糊地向营房走去时,一只大手拦住了去路
“同志,你叫什么名字?”一个高大的士兵拦住了去路
“关你什么事,我要去睡觉了,”摩西毫不害怕壮汉,撩起衣角露出腰间的手枪
“TT-33?”一阵熟悉的声音响起
“哈哈,兵痞吗?这都不认识,仿制枪啊……”摩西抬起头来,却发现士兵身后站着的正是谢洛
“莱克政委,不好意思,刚才没认出来是您……”
“哦,没关系的,”谢洛笑了笑,“同志,我姓莱莫德,以后叫我政委就好了。”
“不好意思政委,”摩西尴尬地笑了笑,“我有点糊涂。”
“哈哈哈哈!”谢洛大笑了几声,身旁的士兵也跟着笑了两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叫什么名字?”
“摩西。”
“姓呢?”
“没有。”
“哦……”
摩西叹了口气,说道:“您也不必太在意,这没什么的,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他现在只想赶紧应付过去,然后躺回床上与玛丽安在梦中相聚
“小同志,你今年……”
“十七。”
“哈哈,”谢洛应付式的笑了两声,“算了,我们改天再聊聊吧,看你的样子都快栽到地上了。晚安吧,小同志。”
摩西打起精神来:“晚安,政委同志。以后您既是同志,也是战友,队伍的领头。”
“哈哈哈哈!你很有意思,”谢洛大笑起来,“好了小同志,以后你也是我的战友了,哈哈哈哈。”
望着谢洛远去的背影,摩西终于松了口气。他疲惫地一步步走向营房,又被一个人影拦住了去路
“哪位?”摩西抬起头
“我啊,”瑞兰加瞪大眼睛看着摩西
“怎么了,”摩西松了口气,“吓我干什么?”
“不是,”瑞兰加挑起眉头,“刚才莱莫德同志和你说了些什么?”
摩西不屑地小声嘀咕:“他说那个希腊记者拍下来团长嫖娼的相片。”
“什么?”瑞兰加以为自己听错了
“哦,他问我叫什么名字,别的他还没来得及说。”
两人走回营地,摩西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瑞兰加却激动得睡不着觉。没人意识到南下的战争将会有多么残酷,一群由农民和工人组建起来的军队,将要面临的却将是来自其他势力支持的正规军
山崖上月亮依然高悬,却不见黑狼的踪影
坦克疾驰在颠簸的山路上,零件发出令人担忧的响动,柴油机滚滚腾起乌黑的浓烟。摩西紧紧支撑着狭窄的铁板,勉强在摇晃中稳住身形。瑞兰加热得不行,汗水浸透了脏兮兮的浅绿色军服,却依旧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
“莫佐,”摩西好不容易抬起头,“能不能开一会儿顶盖……我感觉快要中暑了。”
“不行,”莫佐也热得满头大汗,“子弹会打过来的。”
摩西不愿再和这个“贵族”计较,索性瘫倒在椅子上,突如其来的颠簸却不许他好受。摩西头部狠狠磕在铁板上,顿时肿起一个大包
政治委员确实在战争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团里的士兵和军官都被谢洛的魅力所折服,尽管谢洛称“这是党的无穷魅力”,但他的个人崇拜行为却不知不觉在部队中蔓延开来。长期生活在深山之中的民族,无可避免地遭受上天降下的种种惩罚,对神祇与英雄的崇拜便渐渐刻在血肉中
没人会拒绝一个神话中的英雄降临在面前,至于谢洛究竟是怎样画下那幅红旗的,从来无人知晓。在此基础,只要有人稍一运作,这个谜团便成为了神话。而这究竟是否真为神明所赐的奖赏,或许谢洛也无从知晓
近在咫尺的神明,无人能够拒绝祂神圣的光明
瑞兰加总感到一阵憋闷,在他接触的这些人里,唯一真正佩服的,只有那位从不知晓姓名的“弗朗加州党支书”。他有的时候甚至希望摩西能够研读一点红色书籍,哪怕仅仅了解一些共产主义革命的纲领和历史也好,但摩西从不关心这些
每到深夜,瑞兰加就不由地颇有感想,可惜营地里尽是些粗鲁的士兵,便只好自己写在日记里。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写了数本日记,在战争中成了繁重的累赘。忽然,莫佐的呼唤引起几人注意
“一点钟方向,一架侦察机。”
摩西稍稍翻开观察板,果真在天空中发现一架墨绿色的单桨飞机。侦察机甚至没有封闭的机舱,清晰可见后座上的副手,正架着一台笨重的摄像机拍摄地面。摩西转过头,告知其余三人天空的状况
“能打下来吗,莫佐?”瑞兰加问道
“我试试,”莫佐完全掀开顶盖,架起一支机枪
山间湿润的清风涌进坦克内部,摩西久违地露出笑容,尽情地呼吸难得的新鲜空气。莫佐那边响起机枪刺耳的爆鸣声,摩西不想错过打下飞机的一幕,立即凑到观察窗向上望去
只见侦察机意识到机枪扫射一般,迅速地抬升高度飞升起来,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摩西悻悻地坐回座位上,莫佐仍不甘心地望向天空。摩西无奈地将结果告知几人,两个壮汉叹了口气,无力地瘫坐在生硬的钢板上
莫佐忽然开始变得奇怪,双脚在踏板上紧张地蹬来蹬去,左右转动座椅和机枪
忽然,他狠狠蹬了一下踏板,惊得几人纷纷将目光转过来
“他们!”莫佐指向天空,“一支……一支飞行编队!”
“轰炸机?”瑞兰加紧张地问道
“轰炸机!黑色的轰炸机!”
摩西惊慌地翻开观察板,只见湛蓝的天空中乍然袭来一片黑云,轰炸机发出的轰鸣声渐渐变强。螺旋桨绞碎空气的咆哮声愈发震耳欲聋,摩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坏了。他眼前渐渐浮起一片幻想,也说不上来是遐想或是未来的预言,他看见飞机掠过头顶,一片密密麻麻的炸弹从天而降
他亲眼看见炸弹将薄薄的铁板砸出坑,坑洞渐渐变大,最终显现出炸弹的形状。铁板愈发逼近摩西的面门,最终几人都在轰炸中灰飞烟灭……
幸好那仍没有发生,摩西意识到自己还没死掉,顿时燃起一丝对生命的无限渴望。他无比迫切地希望能够活下来,强烈的冲动迫使他下意识大喊
“妈妈!”摩西惊恐地尖叫,“黛莱丝!”
这个名字忽然从他内心最深处翻涌上来,仿佛一腔积压已久的浓血,顿时令他喘不过气来。翻涌而上的恶心和反胃淹没了轰炸机的轰鸣,摩西眼中闪出泪光,恍惚间,耳畔响起了那声熟悉而又陌生的呼唤
黛莱丝……
轰炸机那令人生畏的巨大黑影覆盖在坦克上,遮住了刺眼的阳光。舱室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每个人都几乎崩溃地等待着轰炸的降临。瑞兰加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猛地将档位推到极限,死前挣扎般驾驶坦克向着山谷的下方猛冲
后方爆发出剧烈的震荡,坦克的灰尘从四面八方喷涌而出,舱室内几乎完全被充斥殆尽。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爆炸,炸弹如雨点般倾泻而下,炸碎岩石、扬起尘土、震荡内脏……
几人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命运上,一次次爆炸仿佛命运奏响的旋律,绝望化作这场交响乐的基调,生命与死亡被不确定性绑在钢琴的顶盖上,顶盖忽起忽落,仿佛棺材的盖板,不断拉扯着命运
幻境中的场景终究变作现实,只不过无人能够看清过程。一枚炸弹终究落在疾驰的坦克上,绿漆铁皮擦着装甲板向侧后方偏转,撞击诱发化学引信在腔室内燃起熊熊烈焰,火焰刺破了脆弱的玻璃罩,迸发到二十公斤重的炸药中。炮弹的铁皮渐渐发热发烫,在顷刻间烧得通红,逐渐被内部的高压定出一块凸起,紧接着被撕裂,火焰从缝隙间喷射而出,炮弹此时恰好滑落至坦克后侧的发动机盖板上
火光爆发式地四射,铁皮、装甲、散热板、发动机和传动带被冲击成一片碎渣,乌黑的烟尘喷射开来,舱室后方的铁板被炸得变形、烧得通红。几乎就在一瞬间,炸弹摧毁了坦克的全部机能,摩西被猛烈的爆炸震荡得昏死过去
就这样,他仿佛看见了那个女人,那个自称是他妈妈的女人。无论那是谁,无论她如何,摩西都留下了无比幸福的泪水
原来我也有妈妈……
不知过了多久,摩西渐渐恢复了意识,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脸上猛烈地扇打,却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他感到很疲惫,仿佛已有几十个夜晚没有睡觉,他不愿醒过来
渐渐地,脸部开始传来痛觉,耳边稍微有了一丝说话声。那声音很微弱,仿佛在呼唤他醒过来,语气很焦虑,却又很柔和。他感到很热,好似五脏六腑都在烤箱里烘焙,紧接着全身都传来疼痛,尤其是后背,酸痛、刺痛与灼烧感一并袭来
剧烈的疼痛迫使摩西渐渐清醒过来,说话的人是瑞兰加,抽他的也是瑞兰加
“醒过来!”瑞兰加拼命地抽打着摩西的脸颊
求生的本能逐渐夺过了控制权,摩西忽然醒了过来。他感到浑身滚烫,呼吸道干涩、肿胀,肺腔被热空气烧得发肿,全身骨骼传来清晰而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摩西终于睁开眼来,暗红色的火光晃动着,强烈的灼热包裹住他全身
“摩西!”瑞兰加痛苦地喊出来,“快醒过来,我们要被烤死了!”
摩西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尽管僵硬且疼痛,但勉强能从座位上滑下来,跪倒在滚烫的地板上。他注意到瑞兰加被炸飞的椅子卡在驾驶位上,左侧脸颊浸满鲜血
“快把这该死的椅子弄开,我要被烧死了!”瑞兰加疯狂地用力向后推椅子
摩西嗅到一种极其怪异的烤肉味,当他回过头时,地狱般的一幕顿时令他短暂地呆住
只见坦克后方的舱室里,两个壮汉的尸体正燃烧着熊熊大火,脂肪从镂空的躯干中流淌而出,乌黑的人油在地板上淌成一片,燃烧出金黄的火焰。火焰已经烧塌了鞋匠的颧骨,冒着黑烟的火苗从鞋匠的脸上腾起,隐约可以看见萎缩在头皮上的头发,已经被烧成炭黑
顾不上过多的恐惧,摩西立即费力地帮着瑞兰加搬动座椅,烈焰从背后袭来,刺痛皮肤的灼烧感刺激摩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声金属断裂的炸响,摩西拽着椅子向后摔去,他失去重心,栽倒在鞋匠淌出的黑油边,吓得他立即扔下椅子跳了起来
瑞兰加扶着流血的左腿,费力地爬上机枪位,扒着顶盖爬了出去。摩西紧紧跟着瑞兰加,在离开这间地狱的最后一刻,摩西看了一眼正在熊熊燃烧的两个壮汉。火焰侵蚀着残破的躯干,喀喇一声,鞋匠的整颗头颅从脊柱上滚落下来,恰好滚到机枪位正下方
摩西惊恐地爬出坦克,火红的光芒从舱口向外散发,不时有燃烧的碎屑从盖子飘出。瑞兰加几乎死了一般躺在土路边缘的草地上,莫佐已在那等候多时
摩西想从坦克上跳下去,却直接滚落下来,径直瘫在瑞兰加身边
橙红色的夕阳落到山的另一侧,静谧温暖的晚霞点缀天空。莫佐头上也满是血,他坐在岩石上,麻木地看着烧得火红的舱口
“我以为你们都死了……”莫佐面无表情地说道
一片死寂,只有尸体燃烧传来的噼啪声
“我们……得离远点……”瑞兰加极尽所能地站起身来,向着荒凉的草地走去,“……会爆炸……”
莫佐站起身来,一晃一晃地跟在瑞兰加后面。摩西也终于站起身来,三步一摔地向远处去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坦克便发生了剧烈的爆炸。贮藏在舱室里的火药耐受不住高温,猛然炸开,火焰从舱口和发动机两个开口喷射出来,不断有黑色的污块从火焰中喷溅而出,没人敢说那是什么
三个人搀成一排,缓缓沿着山谷的边沿向南走去,没有多余的悲伤,只有对痛苦的麻木。三人身上散发着尸体燃烧的气味,仿佛刚刚从火葬场的焚化炉里爬出来,除了还能活动,没有一处不像死人一般
他们就这样如同僵尸一样麻木地走了一刻钟,黄昏几乎完全消逝在天边。忽然,摩西似乎回魂一般猛然一抽,剧烈的胃部痉挛令他失去了方向感,跪倒在遍布石子的土路上干呕不止,胃液混杂着粘稠的唾液不断淌下
瑞兰加呆愣了一会儿,忽然也止不住地呕吐起来。尸油烧焦的难闻气味萦绕在鼻腔里,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生理性的反胃异常迅猛地汹涌起来
摩西脑海中回响着一句话——我曾与燃烧的尸体共处一个焚化炉
火焰从面门烧出的场景、尸油燃烧的气味、滚到脚边的燃烧头颅……摩西止不住地继续呕吐,咽喉和食管被胃酸刺激得火烧火燎,仿佛刚刚被灌下了一公斤滚滚燃烧的尸油。莫佐麻木地看着两人,没生出一丝对惨状的反感
这场事件中唯一令莫佐感到不适的地方,便是失去了一个忠实的奴仆
就这样又过了一刻钟,摩西和瑞兰加终于歇止下来,两人并排坐在土地上,面对着站在前方的莫佐。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莫佐从一个随身小包里掏出一根蜡烛,示意瑞兰加点火
温暖的烛光照亮了三人的脸庞,并且仅限于此。这簇晃动的火光令摩西不由得回想起坦克内部,尽管胃部依然不听话地痉挛,却也实在没什么可吐出来的了
莫佐冷漠地说道:“摩西,我记得当时你喊了一个名字……”
“黛莱丝……”摩西回想起来,不过除此之外再也想不起任何事情了
“那么谁是黛莱丝?”莫佐问道
“我不知道,我接触过的女人只有修女和玛丽安,顶多在算上这段时间碰上的农妇。”
瑞兰加转头看着摩西,神情很是疲惫地说道:“有没有可能,是你的生母。”
“不排除,但也不好说是,”摩西尽可能地回忆,仿佛盲人独自淌过河流一般困难,“最好别是,否则我会恨她一辈子的,这个抛弃我的恶妇。”
“先别着急做判断,这是个耐人寻味的问题,”瑞兰加尽力保持清醒,“你的回忆还不完全,或许有什么情景会激发回忆……还是有待商榷的。”
“真有趣,”莫佐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好似世纪初的古典小说,需要花上好些功夫去探究某个角色的身世,当然我总会直接翻到最后的结局,但过程往往更有趣。”
“如果我能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当然也不会拒绝这样做,”摩西自嘲地说,“我倒想看看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同一个傍晚,游击军几乎损失了全部的出战坦克,只剩下两架因驻守在莱克城堡而幸免于难的幸运儿。欧克尼州的哈南防线在几年里被经营得密不透风,伪政府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索性倾尽所有保住了经济最发达的一片区域
这些坦克虽然破旧不堪,没有战事却只会更加艰难,攻下欧克尼州便成了天方夜谭,就算游击军已经包围了南海岸区域,依然对欧克尼州的数百座碉堡毫无应对之策。党中央立即发出调令,将北部的剩下坦克全部通过铁路向南方运输
团部在潘浙斯州集结时,团长苦恼于坦克连甚至无法凑成编制,上百人的连队只剩下不到二十个成功汇合,剩下的不是被炸死炸残就是当了逃兵
“以后如果再有人当逃兵,”团长气得在台上大骂,“我会把逃兵的姓名给记下来,等到革命成功,我要他和他全家都滚进军事法庭,接受他妈的审判!”
这句话对摩西几乎没有杀伤力,当然这样讲实在不好
等到团长气冲冲地从台上下来后,谢洛便接替了他的位置。他面色不算难看,看起来和蔼可亲且富有正义
“同志们,这场南下的战斗让我们损失惨重,这一点我想不必再多说什么了,”谢洛眉头高扬,一副悲悯的表情,“痛失战友的凄苦是革命道路上难以避免的,我们莱蒙尼亚人自古以来就是不可侵犯的圣族,所有外族人在我们身上犯下的暴行,都要统统悉数奉还!”
“从我们赶走奥斯曼和穆斯林,再到我们亲手撵走了意大利人,莱蒙尼亚一族刚强不屈的精神从未断代。现在那群寄生在欧克尼州的蛀虫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同胞了,他们已经彻底被法西斯给洗脑了,成为了彻头彻尾的外族蛀虫,深深嵌在祖国母亲的血脉当中!是时候为祖国母亲拔出她最后的一颗蛀牙了,”谢洛双手不停地挥舞,呈现出极强的攻击姿态,“为了人民!为了革命!为了莱蒙尼亚!”
台下响起洪亮的口号,士兵们跟着节奏举起拳头,谢洛近乎夸张地指挥着。口号声越来越响亮,人们渐渐被唤起了精神
谢洛示意军乐团奏乐,乐队手忙脚乱地奏响军乐。管风琴和小号对上军鼓的节拍,谢洛拔出闪亮的军刀充当指挥棒,站在高台上领唱
……
我的朋友,你在玩火自焚
你将引信点燃
炸弹却缠在自己脖子上
不要试着挑衅莱蒙尼亚
斯帕塔会把你吊死在槭树上
不要吹灭烛火
你将不知自己的死因
……
军歌结束时,谢洛挥刀指向南方,军帽的帽檐压得低低的,眼中直直地射出一道光线来,仿佛一座崭新的黄铜雕塑。经此一番,原本萎靡不振的军队大受鼓舞,每个人眼中都烧起一股火苗来,腾溢的杀气似要涌下山脉,冲破欧克尼州全线
谢洛优雅地将军刀插进刀鞘,发出清脆而利落的响声。他将右手从左腰一把挥到右上方,动作干脆有力,挺直胸膛发布最后的命令
“革命终将胜利,这点毋庸置疑!”谢洛的双眼在黑暗中闪耀出光芒,“伟大的莱蒙尼亚,英勇的勇士们,夜色已至,待到破晓时分,我们将一举占领整片潘浙斯地区。现在我以政委的身份命令你们:即刻就寝,为明早的战斗养精蓄锐。”
队列立即散开,纷纷返回营房休息。摩西终于勉强摆脱了那幅地狱图景的折磨,躺在床上沉沉昏了过去。军营中弥漫着压抑的血味,噩梦与怒火萦绕着每个士兵,战争所带来的痛苦渐渐显露出来,野兽般的躁动愈发难以遮掩
在解放潘浙斯州的军事行动中,即使接受了革命教育的游击军,也难免将溢出的情绪宣泄在平民身上。嗜血的刺刀不满于少得可怜的政府军士兵,一次又一次地调转至平民身上,饥饿驱动着抢劫与盗窃,欲望推动着搜刮与奸淫……身上未退化的动物性诱使本该解放平民的士兵,做出最下贱而野蛮的行径
团长无心阻止这场暴行,他清楚士兵们在经历了几个月的艰苦战斗后有多么压抑,既然手里有枪的是这群野兽而非平民,自然不用在乎平民的境遇了,况且这样做的又不止这一支部队,他认为没必要多管闲事,去当这个特例
潘浙斯州全境解放的那天夜里,团长和几个部下在指挥室把酒言欢。莫佐穿插于几个酩酊大醉的军官中,一碟又一碟地送上酒水和菜品。正当莫佐夹起托盘准备出门时,一个军官忽然搂住了他
“孩子,别急着走嘛,过来一起喝两杯来……”军官满身酒气,大胡子上沾着酒水和肉沫
“谢谢您的好意,我就不陪酒了。”莫佐试图挣脱,却拗不过军官的力气
“别太羞涩……多大了?”军官的表情很晦涩
“不到二十。长官,我去帮您取点拉基亚酒。”莫佐加大力度挣脱,这一举动惹怒了军官
“你说你怎么这样,敬酒不吃吃罚酒!”军官满嘴唾沫,“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见此情形,团长站起身平息了一下冲突,随后呵斥莫佐离开房间。出了门,莫佐一脸厌恶地看了一眼小门,随即大步走到司令部门口,一不留神撞到浑身湿漉漉的电报员
“哎呦!”电报员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上,手中的电报随之落下,细雨滴答在纸面上,模糊了字迹
“你这么莽撞干什么!”莫佐愤怒地呵斥道,“没看见我要给团长送酒吗?”
“哎呦,对不住对不住,”电报员从潮湿的地上捡起电报,“麻烦您给送到团长手里好吗?我得赶紧回去……”
莫佐接过电报瞄了一眼,关于几十个押到司令部附近的俘虏。他想了想,便将电报揣进兜里
“成,”莫佐瞪了一眼电报员,“下次给我小心点!”
“是……是,”电报员完全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唬住了,像个犯错挨批评的小孩
过了一会儿,莫佐端着一盘酒水走进指挥室,团长正在沿着沙盘的河流倒啤酒,其余几个军官也都在躁动地玩乐
莫佐悄悄凑到团长耳边,小声说道:“团长,刚刚有一份电讯:103连押送二十名囚犯抵达司令部外围,您看怎样处理……”
“去去去,别烦我,”团长双手一抖,那条啤酒河冲垮了南部的军事防线,“我以团长的身份命令你,想个办法把这事给处理了。”
“有什么要求吗?”莫佐露出了一丝笑容
“没有没有,交给你随便怎么处理,干脆一点就好,别闹什么乱子。”团长很不耐烦
莫佐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指挥室,眼中流露出一丝怪异的神色。他换上军装,手中紧握着那封电报,大步流星地走出司令部。夜空中飘起点点细雨,锃亮的皮鞋稍稍陷进潮湿的泥土,挤压出一丝土腥味
莫佐将帽檐压得很低,他知道这次机会有多么难能可贵,作为一个士兵的生涯将就此结束。司令部下方的马路边早已停泊着两辆军车,看到莫佐淋着雨下来,连长立马跳下车迎接
“我代表团长来处理这二十名俘虏,先把他们都拉到后山去,”莫佐命令道
“是!”连长跳上军车,莫佐紧随其后。连长的军帽被大雨浸透,靴子上粘着污泥和血迹,精致的八字胡湿漉漉的,不得不专门捋捋水
没过多久,两辆军车便抵达了后山
二十名俘虏排成一排跪倒在淤泥中,头发与军装全被雨水淋湿。莫佐让人准备了三支弹匣,上好膛后便站在第一个俘虏身后。雨越下越大,站在军车旁的连长和几名士兵全都被雨水淋湿了全身,莫佐毫不受雨水影响,甚至因此而感到阵阵兴奋
“代理……先生,我原以为这些俘虏可以被拉到后勤……”,连长皱起眉头
一声枪响划破天际,火光照亮了漆黑的雨夜。雨水从帽檐滑下,没人看得见他的眼睛,只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总共二十枪,中途换了三次弹匣,卡了一次壳,没有人试图逃跑。雨水、泪水与血水混成一潭,浸透了跪倒在地上的二十具尸体
做完这一切,莫佐潇洒地将手枪扔给士兵,深深地喘着粗气,心脏砰砰直跳。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的清爽,仿佛在大雨之下全身都受到了杀戮带来的洗礼。在连长茫然的注视下,莫佐跳上副驾驶位,摇开车窗简单拧了几下衣服
莫佐的举动使其他人摸不到头脑,他们茫然地站在大雨中
见状,莫佐大喊道:“还愣着干嘛?去挖坑啊!”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泥泞的坑洞泛起点点水泽,士兵将一具尸体一脚踹进坑洞中,莫佐静静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我应该早些告诫你的!”瑞兰加一把拽起酩酊大醉的摩西,“你就甘心这样堕落下去?跟着他们酗酒、赌博,还跟着去嫖娼?”
摩西双眼耷拉着,脖颈处沾着几片唇印,一副醉鬼的浪荡模样。瑞兰加无奈地晃了晃摩西,木桌上堆满了空酒瓶和橡木酒桶,椅子上搭着几件胡乱脱下来的军装。屋外灯光闪烁,弥漫着脂粉、香水和汗水的气味,一个克罗地亚舞女在街边唱着民谣
“不!”摩西半梦半醒似的,“玛丽安,我不会……背叛……”
瑞兰加又检查了一下摩西,才发现自己原来误会他了。近些日子的压力确实令摩西喘不过气来,瑞兰加这样安慰自己,摩西只是太压抑了,还不至于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帘子后面忽然钻出来一个光着膀子的士兵,醉醺醺地瘫坐在摩西旁边,见到摩西这么萎靡,便要拉着摩西去寻欢作乐
“同志!”瑞兰加伸手去拦,“他已经有妻子了,请你为了他的家庭考虑一下,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什么玩意儿,”士兵张嘴便尽是酒气,“你他妈谁啊,这是我的朋友,我带朋友的去玩女人关你什么事?”
“他还是个孩子……”
“你以为老子有多大啊?”说着,士兵便伸手去抓
“你给我住手!”瑞兰加愤怒地推开了士兵,“这是我至交朋友,是我家的领养兄弟,你有什么资格干涉?”
士兵忽然酒醒了似的,眼珠子瞪得溜圆,他绕过酒桌便要来教训瑞兰加。士兵全身绷起肌肉来,俨然一副要往死里干架的模样。见状,瑞兰加不由得紧张起来,却也没有露出一丝恐惧,他飞快地摸到手枪,强作凶恶地瞪着士兵。街边舞女的歌声戛然而止,楼下传来一阵骚动
“同志,如果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上面追下来没有人能逃脱干系。”瑞兰加威胁到
“我知道,我知道,”士兵顶到瑞兰加面前,“我今天也不为了别的,我就是想打你,反正也就烂命一条……”
“……住手……”摩西无力地抬起左手,“利亚姆,别这么激动,我知道你的用意……这是我兄弟,你最好别太出格……”
士兵似乎平息了一点,最后又放了几句狠话:“小子,你给我听好了,以后没有摩西的话,你最好别在这跟我说三道四的!”
瑞兰加不愿和这个兵痞多说什么,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坐回桌前。士兵活动了一下筋骨,似乎准备再去鏖战一番。酒楼外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
忽然间,酒楼屋门被猛地踹开,几名士兵迅速冲进房间端枪立正。见此情形,兵痞愣了一刹,立即就被大步走进来的连长一脚踹倒
“他妈的!”连长朝着士兵啐了一口吐沫,“给我立正站好!”
士兵顾不上穿着站在墙角,连长瞪了一眼坐在桌前的两人没有多说什么,径直撩开帘子走进里屋,顿时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和连长的呵斥
就在几人反应过来时,莫佐踏着皮鞋走进了酒屋,他眼神尖锐而诡秘,简单巡视了一番后俯身站在摩西身边
“他喝醉了?”莫佐微微笑了笑
“看得出来。”
“嫖娼了?”莫佐脸色忽然沉下来
“没有,以我的人格做担保……”
“无所谓,”莫佐站起身来,撩开帘子走进去查看情况,“连长,请叫里面的几位小姐到外面来。”
莫佐走到一个士兵身边,小声耳语了一番,那名士兵随即快步跑出房间。没一会儿,十几个妓女便紧张地站在外屋的墙边,身上的衣服乱七八糟的。莫佐面无表情地审视了一番,抬起手轻蔑地叫其中几个回去
留在外面的五个妓女各个神色惶恐,莫佐看起来对她们毫无兴趣一般
“脱了!”莫佐大声命令道
几个妓女却更加紧紧攥住身上的衣服,其中几个甚至快要哭出来一般
“听见没有?这是命令!”莫佐愤怒地呵斥道,“信不信我给你们毙了!”
一个年轻的妓女顿时尖叫起来,双手在面前颤抖,泪珠从脸上滚落下来。其余几个也被吓得不知所措,半蹲在墙边求饶
“站起来!”莫佐喊道,“本来也不是什么良家妇女,在这用东施效颦的一套……”
几人见拗不过,纷纷无奈地站起身,松开了遮住躯体的布料。五具浅小麦色的胴体陈列在墙边,莫佐却视而不见一般,冷漠地检查着什么。只见他一会儿侧过头看看,一会儿又伏下身检查
过了一会儿,莫佐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情,恰好刚才的士兵抱着一摞毛巾跑了回来
“把毛巾给这几个小姐,”莫佐轻蔑地视察着几个妓女,“你们好好擦擦,等会儿去化个妆。”
莫佐又将头转向刚才的士兵:“叫老鸨给她们上一下妆,再确认一下卫生状况。”
瑞兰加有些不知所措,搞不明白莫佐这个疯子到底在搞什么,也不好多说什么。他试探性地碰了碰摩西,摩西竟然回应了一下
“瑞兰加同志,”莫佐饶有兴致地看着几个女人,“你来告诉我,这几位小姐能不能算作天仙下凡?”
“……大抵算是吧,”瑞兰加回复地支支吾吾
“哈哈哈哈,”莫佐忽然转头看向摩西,“别装了,摩西,把头抬起来吧,我早就注意到你完全在装醉了。”
摩西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带有一丝戏谑的表情
“莫佐,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去?”
“看在同为贵族的份上,不瞒你说,”莫佐将双手交叉在胸前,“这是给团长和几位军官准备的礼物,真是一丛盛开的花儿啊。”
“诚然如此,”摩西笑了笑,“威德克雅,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有眼光,看来是之前小瞧你了,一直以为你是个不解风情的人物。”
“说笑了,审美是一项高雅的天性,这与人的血脉和教育息息相关,”莫佐架起右手,体态尽显贵族的傲气,“你我皆出身不凡,这一点上有共通之处当然是自然。”
老鸨急匆匆的走了进来,脸上打扮得浓妆艳彩。她放下化妆盒便开始上妆,一边安慰几个受到惊吓的小姐。莫佐表现得有些紧迫,却也没催促什么。很快,几个小姐便被打扮得更显漂亮
“真是绝色的美人儿,健康的小麦肤色、粗犷不失柔情的脸蛋和凹凸有致的身形,仿佛五月初开的野蔷薇,只待被摘下的那一刻了……”摩西风趣地赞美道
“摩西,我还是佩服你,”莫佐发自内心地笑了笑,“我到底都没想明白,你究竟是如何变幻出这么丰富的言语来的?”
“人皆有爱美之心,不过是坦率地抒发了内心的感受罢了。”
“你真谦虚,往后若是有文书上的需要,我拜托你的只言片语便足够了,”莫佐亲手用毛巾裹住了几位小姐,随后挥挥手示意士兵离开,“我去处理这件事了,回见。”
摩西目送着莫佐大步离开,房门被士兵啪的一声合上。里屋的几个士兵这才不知所措地出来,他们仿佛看见救星一般跪在摩西面前,以为会被上面狠狠责罚
“你们这纯属是活该,”摩西红着脸骂道,“要不是莫佐和我以前是一个班的,这回大概是少不了一顿狠罚!”
一群士兵赶忙凑过来套近乎,求着摩西替他们开脱一番
“好了!”摩西拍了拍桌子,“我会解决问题的,但是只有一个要求——所有人都给嘴巴管严点,要是今晚的事情传了出去,咱们一个都走不了!”
“是是是,今晚的事情,咬碎牙也得咽进肚子里。”
楼下传来了军车的轰鸣声,随着车声渐远,克罗地亚舞女的歌声重新响起,街道很快恢复了往常的喧嚣。摩西极力保持清醒,不断地分析,觉得这其中有哪里很是奇怪
莫佐穿着一身湿淋淋的军装便服,轻轻地推开房门,小步走到团长身边。团长百无聊赖地抽着烟斗,满脸的不畅快。沙盘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战争,横七竖八地堆着葡萄酒瓶、啤酒瓶甚至是鞋子,乌黑的烟灰散落在潮湿的砂土上
“办完了吗?怎么这么半天才好,”团长磕了磕烟灰
“已经按照您的吩咐给处理完了,”莫佐抬起头看了一眼屋里的几个军官,“除此之外,这里有一些额外的事务,需要您费些功夫处理一下。”
“说!”团长不耐烦地看了一眼莫佐,“把事儿给我摆到面前来,快点的!”
莫佐抬起手拍了两声,房门便被缓缓推开。几个妓女光着脚走进了指挥室,单薄地裹着一层洁白的毛巾。团长顿时清醒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几个妓女不放,面目不自觉地变得色眯眯的。见到团长这番模样,莫佐松了口气,看来他这一冒险的举动做的没错,甚至于很有成效
指挥室里的几个军官纷纷从醉梦中醒来,全然没有军人的风范,眼中只剩下了欲望的烈火。过了好一会儿,团长才反应过来,故作镇定地抬起头看着莫佐
“谁让你叫的妓女?”
“并不是这样,团长。”
“哦?”团长会心地笑了笑,“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外面正下的大雨,我见她们可怜,这才请进了屋里。”
“那你这不是想让我犯错误吗?”团长皱起眉头
莫佐招了招手,为首的妓女便小步走到团长身边来,一副楚楚可怜又尽显媚态的模样,立即勾住了团长的内心
“长官,这会儿正下大雨,若不是您宽厚待民,我们这些女人怎会能够进来避雨,”女人松开了双手,毛巾滑落在地板上,“所以小女,自愿交给您了……”
……
司令部外大雨滂沱,勉强遮掩住屋内的欢声笑语,也掩盖住了莫佐的黑影。他悄悄虚掩上房门,挥挥手赶走了门口站岗的士兵。转念一想,忽而想出一个极阴险的点子来,于是叫住了站岗的士兵,叫他将那个和军队不对付的希腊记者过来
士兵端起枪,匆匆忙忙地跑出司令部,消失在幽邃的雨夜中。莫佐转过头望向走廊,一扇厚重的铁门挡在尽头,探照灯的白光照亮了司令部附近的低地,隐隐的光芒从落地窗下方映射到天花板上
莫佐掸了掸浸水的衣服,尽可能地使自己体面一些,他无比地紧张而兴奋,不经意间露出一丝笑容。一声震雷惊住了莫佐,转而收敛了笑容,悄悄注视着黑暗的无穷远处
“真是他妈的喝多了……”摩西踉跄地走在大雨中
瑞兰加沉默不语,他隐隐感觉莫佐会做出什么让人意料不到的事情,心中难免感到不安。蚯蚓在泥泞中蠕动,水塘里倒映着破碎的虚影。看似战争结束已经近在咫尺,只有军人们清楚,欧克尼州的战斗将会成为革命中最惨烈的尾声
“你怎么不说话?”
“你刚才怎么表现得那么清醒?”
“这就叫……天赋,”摩西擦了擦嘴,“还是干红最醇厚,啤酒喝完了涨肚……”
“你不觉得今晚很奇怪吗?莫佐忽然抓了几个妓女到司令部去,这真是件怪事……”
“嗨!团长他们玩的比较开放,你做好自己的就够了,管他们呢?”
就这样,两人在大雨中迷茫地走到了军营外围的阵地,一盏白炽灯刺破黑暗,牵扯两人逐步靠近。距离光源还有十几米远,摩西恍惚中认出了这间屋子,正是那个希腊记者租借的民宿
瑞兰加拉着摩西靠近小屋,摩西却显得很不情愿
“别让我进这个家伙的房子,天天批评军队,自己却躲在前线后面赚外快……让我到他的地盘,那是对我的侮辱!”
大雨捶打在两人背上,传来阵阵痛感,在瑞兰加的软磨硬耗下,摩西不得不敲响了记者的屋门。屋里传来了一声“来了”,莱蒙尼亚语说得很流利,只是口音很浓重。不一会儿,记者便推开小门
“避雨的?”
“是,能麻烦您收留一下吗?”
这个白色络腮胡的老头稍微打量了一番,便放行了
“谢谢您,愿爱与和平永伴你左右,”瑞兰加摘下湿透了的军帽行礼
老头穿着一身花格子背心,内衬是一件纯白的衬衫,戴着一副窄小的圆形眼镜,镜片很厚。小屋里置着一只油灯和一盏烛台,一张小办公桌上堆砌着手稿和相片。壁炉的柴火燃起微小的火苗,显得可有可无
出乎意料地,老头从壁柜里翻出两个瓷杯子,给两人各沏了一杯茶。摩西原以为老头会很不待见他们两个士兵,没想到自始至终这个老头都完全将他们当做宾客对待。摩西没怎么喝过茶,一口下去便被烫吐了
他有些尴尬地看着地上的茶水,老头却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只是默不作声地找了条毛巾擦地。瑞兰加顶了顶摩西,示意他致歉
“对不起,老……老先生,”摩西蹲下来一块收拾,“我,实在没喝过这种饮料,没想到……”
“没关系,年轻人,”老头面色很是平和,“刚刚执行任务去了吧,真是辛苦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摩西顿时有些羞愧,低着头没说什么。老头很快将地板收拾干净,又擦了擦两人鞋子带来的水渍,随后将毛巾搭在一边,站起身来
“你们的衣服可都湿透了,我去给你们拿两件干衣服吧,别冻着了,”说着,老头走进卧室,取了两套自己的便装,“当然,如果你们不嫌弃我的味道的话。”
“怎么会呢?”摩西尴尬地笑了笑,“您不嫌弃我们就够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换上了干爽的衣服,这才体会到老头的这间屋子有多么舒适。油灯和蜡烛固然没多么亮堂,却恰到好处地融合了光明与黑暗;壁炉的火苗很微弱,屋里的温度也因此保持在合适的区间;至于热茶,摩西才发现这种饮料喝下去有多么舒坦
老头站在办公桌前将资料一一整理好,用弹簧夹分门别类地收拾好手稿,又用细麻绳将相片一摞摞捆起来,墨水瓶散发出幽幽的芳香。这里越是令他感到舒服,心中的愧疚便越是浓烈,渐渐泛上脸颊,涌起一阵阵滚烫来
“怎么了,年轻人,是哪不舒服吗?”老头问道
“没有……只是这里太舒服了,一时……有点接受不住。”摩西低着头回应道
“真是该死!”老头锤了一下手,“当然,没有说你。我是说这场该死的战争,既然政府清楚自己终将被取替,为什么非要在这死缠烂打呢?明明这场战争在攻下那兰达开始就完全可以结束了,这样无意义的战斗又是为什么呢?”
摩西看了看瑞兰加,两人面面相觑,一阵默不作声。这的确是场无意义的战争,谢洛的鼓吹下却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所有人都全部沉浸在革命的狂热和战争的漩涡中了,没人意识到这一点,尤其是政府军
屋外传来了一阵响动,似乎有人撞到屋门了,又似乎只是动物。摩西本想上前看看,老头的一阵话又将他定在座椅上了
“所有在前线的人都没有意识到,政府军这样的拖延时间是有目的的,有人在他们背后指使着这样做,”老头转而望向漆黑的窗外,“是苏联啊。”
这句话猛地将瑞兰加惊醒了,他抱着强烈的疑惑看向老头
“在东欧和东南欧的这些社会主义政党里,只有南托联盟、莱蒙尼亚、希腊是脱离苏联掌控的,苏联推行社会主义的初衷是什么?是扩张。有些共产党已经完成了转型为执政党的变化,只有莱蒙尼亚还在革命……”
“这不对!”瑞兰加站起身来,打断了老头,“你为什么不推测是美国在背后支持呢?莱蒙尼亚革命成功难道不正中苏联下怀吗?为什么偏偏是苏联而不是美国?”
“你说的有道理,革命成功是苏联的意图,掌控莱蒙尼亚也是苏联的意图,”老头目光炯炯有神,“你想想,如果只是纯粹的革命成功,最终的赢家是谁?是南托联盟和莱蒙尼亚。苏联不想交朋友,他只想要儿子和狗,支持政府军就是在消耗革命军,等到革命军势力被削弱的差不多了,苏联就可以趁机接管莱蒙尼亚了。”
“我觉得你在胡说。”
“讲讲你的看法。”
瑞兰加抬头思索了一番,说道:“斯大林在解散共产国际时,曾明确的提到‘各国共产党应该成立独立的党,而不是共产国际下面的支部……它们应独立的解决他们在各自的国家面临的具体任务’,这样的决心足以表明苏联在各国共产党的放手……”
“孩子,你是不是听利安德童话听傻了,”老头哈哈大笑,“苏联解散共产国际的原因是为了联合美国开辟第二战线,不是这么荒唐可笑的理由。”
“你是什么人,就敢这样亵渎斯大林和共产国际?它们能是你说的那么龌龊的吗?”
“我也是个马克思主义者,孩子,”老头面带微笑,“不然我为什么要费尽心力从希腊赶到莱蒙尼亚,就为了看两支部队互殴吗?多看些新闻,少听些语录,政治是透过相机的镜头和记者的墨水才能看明白的。”
摩西拉了拉瑞兰加,低声提醒了一番。瑞兰加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呼出一口气,沉默地坐回到椅子上
“对不起,”瑞兰加攥起双手,面色中有些悲伤,“我刚才的言行有些过激了,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会再思考。”
记者哈哈笑了几声,随后坐下来准备继续工作。瑞兰加思考着刚才的那番话,久久回不过神来。小房间里的一切都舒适得恰到好处,桌上传来拔出钢笔的清脆声响,拧开墨水瓶盖的咔啦声,门外也传来了很清亮的一声
咔啦!
摩西双眼顿时瞪圆,仔细聆听这奇怪的声音。又是一声,紧接着是一阵不规律的咔啦声。是步枪上膛的声音,绝对没错了
记者察觉到异样,戴上眼镜走到门前
“有人吗?”
“我们是游击队的。”门外的声音很低沉
“您的证件?”
“开门。”
门外站着几个淋透了的游击队员,纷纷端着步枪,指向老弱的记者。瑞兰加愣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摩西感觉不妙,于是想上前缓和缓和
“退后!”一个士兵将枪口转向摩西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没穿军装,这种情况下有些不知所措
“我认识莱莫德政委。”
“我们都认识。”
又是短暂的沉默
“他也认得我。”
“我是他的司机。”
摩西彻底慌了神,面前这群来势汹汹的士兵极有可能是执行特殊任务的,自己如果再这样干预下去,恐怕就没法活着见到玛丽安了
“您是记者?请跟我们走一趟,团司令部找您有事。”为首的士兵眼光凶狠
“那两个年轻人只是来避雨的,请你们不要责怪……”
“别的我们管不上,我们需要您现在就去司令部。”
摩西没想到,在这种关头记者还会为两人开脱。回想起自己在军营里说的那些诋毁记者的话,强烈的愧疚感冲上心头。他双颊涨得通红,赎罪也好、仗义也罢,他决定豁出去了
摩西猛地站起身来,伸手示意士兵停下
“你们就这么随意地抓人,身份难道不需要证实一下吗?起码说明有没有被批准吧?”
不一会儿,摩西便被死死按在木地板上,右侧脸颊被挤成一团。这些士兵动作很凌厉,扑通一声,瑞兰加也被按在地上。瑞兰加费力地将脸转向摩西这边,神情满是无奈
“动作还挺利索的……”摩西苦笑道
“闭嘴!跟我们一块回去。”士兵大力拽起摩西,抓着捆住双手的绳子便往军营赶去
莫佐独自穿过幽暗无人的走廊,从仓库里挑了一台顺手的摄像机,警惕地环顾四周,又快步回到了指挥室外。地板发出嘎吱的响声,莫佐小心翼翼地上好相片,又插上镁光灯
咔嚓!
“谁在外面!”一道刺亮的闪光透过缝隙,团长猛然张望
摩西和瑞兰加被士兵从军车上推下来,瑞兰加重重摔在泥浆里,溅得摩西也沾了不少污点。随后记者被架了下来,一边推搡一边解开绑带,直到被推到司令部门口
门口的石椅上放着一台单片照相机,司令部里传来了团长的怒吼
经军队肃反委员会审理,调查结果如下,
希腊裔希腊共产党员尼科拉奥斯·帕帕多普洛斯,随军记录战争进程与革命情况。1948年7月4日夜,军队纪律检查委员会突击检查帕帕多普洛斯的住所,发现其住所内存放有大量军事情报与未发送的对外信件。
7月6日,帕帕多普洛斯本人承认,在随军时期向伪莱蒙尼亚共和政府希腊裔情报人员传递了大量秘密军事情报,直接导致了潘浙斯战役中坦克部队坐标泄露,引发伪军对我军造成的重大军事创伤
鉴于帕帕多普洛斯犯罪情节严重,造成了我军的重大损失,组织决定对帕帕多普洛斯以及其南方沿海地区的希腊裔同党展开大规模搜查追捕。帕帕多普洛斯已供认全部罪行,肃委会决议:1948年7月7日,对伪政府特工尼科拉奥多·帕帕多普洛斯执行枪决
发起人:威德克雅·莫佐(一械团肃委会)
审理人:第一器械团军队肃反委员会
执行人:威德克雅·莫佐(一械团肃委会)
自1961年起,莱蒙尼亚教材删去了这一事件——7.7处决事件,这被认为是欧克尼大屠杀的导火索,以致间接引发了后续的莱希战争。1986年,这次事件又被编回教材里了,于是这件事又成为了资本化革命的由头,不知日后又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站在潘浙斯山脉的南麓上,向着南方广袤的海岸平原俯望,海盐味的风流已然飘入鼻腔内。月光下清晰可见欧克尼城闪烁着稀疏的亮光,并非是妇人在为晚归的丈夫点灯,而是城内戒严的探照灯
瑞兰加忧心忡忡地靠在树干上,身上的衣服还沾染着摔落时的泥浆。雨停了,摩西还在拧水。树上结着几颗半熟的柠檬,背向南方的半面仍是青绿色,金黄的一面也足以有个好卖相了。潮湿的土壤印刻着两人的足迹,被雨水打落的柠檬叶混入泥泞,与裸露的根系一并
“我在担心,担心很多事,”瑞兰加望向远方,一架侦察机从东侧落到城外的机场上,“我担心战争,担心祖国的革命,担心我的母亲,还有那个被掳走的记者。”
“你不是觉得他亵渎了共产主义吗?”摩西打趣地笑了笑
“他也是革命者,就算在推测上有偏差,马克思也不会因此就怪罪他的。”
摩西叹了口气,“我觉得他被抓走一定事出有因,而且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事。我只期盼战争结束后能平平安安回到北方,想过一点安稳平和的日子。”
“我们的革命就是为了能让大多数人都过上安稳的日子,为了实现这样的理想,才需要我们去革命,”瑞兰加拂去树根上的雨水,坐下身来,“但莱蒙尼亚的革命完全像是一场闹剧,军职人员没有革命信仰,革命群众没有革命积极性,党政军里又混进来不少官僚主义、种族主义甚至复国主义的牛鬼蛇神。”
一阵独属于雨后森林的安静,月光被一片海云悄悄遮住,两人的双眼被蒙上一层黑暗
“我完全……”瑞兰加叹了口气,“完全不知道莱蒙尼亚到底在革什么命,好像只是一场政变,打上了革命的旗号罢了。”
“会有的,谢洛说过,北方已经在计划农业集体化了,等到工商业重镇欧克尼城打下来了,很快就会有计划生产、企业国有化。”摩西安慰道,“军队里的人很多都是莽夫,要么说都是些凑热闹来的,战争结束后才会开始进行社会主义化的,那时候军队一定会裁员。”
“我记得那兰达围城战的时候,伪政府提到过分城而治的设想,当时所有人都没当回事,但很多在北方的希腊裔都南逃去了。现在看来,那些希腊人大概都集中在欧克尼州了,虽说是混血儿,但我还是为他们感到担忧……你想想,随军记者有不少,偏偏那个希腊记者被抓走了,谁知道是什么情况。”
“怎么会南逃呢?”
“听说不少希腊裔都是支持伪政府的,可能是因为常年被莱族迫害吧,所以意统治时期有不少都在搞针对莱族和革命党的迫害。现在革命党卷土重来了,当然不敢在革命党治下了。”
一阵海风吹过,叶影婆娑,夏日消融。灾难早在发生前就已经出生,直到爆发时才显露真形,鲜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实上却早已有人在背后操纵。自莫佐帮团长破获了“秘密拍摄军事会议”案后,团长便对这个年轻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敬畏与猜忌,他决定重用这个年轻的神秘人物,破格举荐到军队肃反委员会中,让军队的维稳工作经由莫佐之手
比起爱戴,这位年轻的王室后裔更乐于人们对他的恐惧。复国之梦是虚幻的,但莫佐下定决心,要完成几项祖上未能完成的遗愿,这源于王室成员天生对建功立业的渴望,却也是内心邪念作祟的后果
革命从不应被称为闹剧,但莱蒙尼亚是个例外。如果要从莱克家族威严肃穆的历史馆里选一个最有趣的笑话,无疑是莱蒙尼亚的共产主义革命;如果是选出莱蒙尼亚历史上最黑暗的事件,依然是莱蒙尼亚的共产主义革命
欧克尼州边境线上,双方剑拔弩张,革命战争中最惨烈的篇章揭开了序言,一段黑暗的历史由此展开